前年六月二十六日凌晨,饱受病魔折磨七年的父亲,在我们姐弟妹仨的泪眼中悄悄地走了。
为父亲抹洗换衣时,看到他骨瘦如柴的身躯,我的泪水止不住地洒落。那曾经是多么结实、多么有力的肩膀啊!肩挑一百多斤稻谷,在送公粮的路上健步如飞。抬起一丈多长的杉木,敏捷地沿脚手架为新房上梁。 这温暖宽厚的肩膀,存留着我们太多甜蜜的记忆。
母亲曾羞涩地说,父亲当年跟在媒人的后面,挑着箩筐假装路过外婆家,看到母亲及腰的黑辫子就走了神,让她们记住了这个外乡俊朗小伙的窘态。后来一辈子,母亲靠在这坚实的肩膀上,说过很多喃喃细语。而孩童时的妹妹艾媛,曾在接父亲回家的山路上,多次撒娇地骑在这肩膀上,抱着他的头抓头发玩耍,看到她狡黠的眼神,面对兴致盎然的父亲,我常佯装不知。姐姐艾雯说,她曾经趴在父亲的肩头,听着故事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梦醒后才发现口水润湿了他的衣裳。而我曾在看完电影后,害怕过涟水河上的铁索桥,父亲粗糙的大手抓住我用力一提,就稳稳当当地坐在他的肩头,欣赏十里钢城的夜景,难忘被钢火映射得五彩斑澜的天空……
父亲一生命运多舛,经历了少年丧母的悲痛,小学毕业后就辍学在家劳动,父子俩在山岗上的祖居中相依为命。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国难家贫,田土尚未承包到户,他和母亲每天随族亲一起出工,在生产队的集体土地上,日出而耕,日落而息。
母亲说,那时虽然日子有点苦,但父亲身体好,力气大,肩挑重担,在山坡上如履平地。他生性乐观,交友很广,农闲时四处拜师学艺,唢呐吹得很好。父亲好看小说,在县城观摩《刘海砍樵》等剧目后,回家根据回忆自学,拉起一帮乡邻排练花鼓戏,还像模像样地在各村巡演。他还好赶山打猎,常和隔壁生产队的好友梁学习一起牵着大黄狗,在故乡的山林之中,寻觅肥壮的野兔改善生活。
姐姐尚在襁褓之中,祖父又撒手人寰。到我和妹妹相继出生时,父亲已招工到百里之外的钢铁厂,干最辛苦的炉前工。为防铁水四溅灼伤,他们无论冬夏,都穿着厚厚的工作服,常汗流浃背全身湿透。那时机械化程度低,主要靠肩扛手铲,由于是重体力活,每餐饭量很大,加上烟瘾又特别大,他每月三十来元的工资所剩无几。母亲一年辛苦挣的工分,分不到多少粮食。但家里吃饭的嘴多,姐姐要读书上学,妹妹嗷嗷待哺,常每餐一半米饭一半红薯,就着辣椒炒蔬菜度日。家境的窘迫,使父亲痛下决心戒烟,省下几元烟钱,能买一些议价的粮食,填充我们饥饿的肚皮。从我记事起,就从未见过父亲抽过烟。父母用他们勤劳的肩膀,付出艰辛的劳动,为全家撑起了希望的天空。
父亲文化程度不高,但很爱学习,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工厂里的标语,乡邻红白喜事的对联,都有他的手笔。还会吹啦弹唱,号召力也不错,几年之后,就被选到总厂工会担任干事。我四岁以后,常随父亲到厂里生活。父亲下班后,常教我识字算数,让我临帖写字,每天写两张,一直坚持到小学三年级。慢慢地,我喜欢上了写字,一手还算过得去的美术字和钢笔字,让我屡尝甜头,母校和曾工作过的工厂墙壁上,至今仍残留我二十多年前的笔迹。为防我贪玩乱跑,父亲从图书馆借来很多连环画和小说,每天规定读书页数,让来自山区的我大开眼界,开启了学习的启蒙。
父亲对子女特别严厉,希望我们靠读书改变命运,靠知识和努力过上更好的生活,为国家多做一点贡献。他的苛求和希冀,使我们受益终生。我读初中后,父亲又到外省工作,坚持每个星期写信给我,检查我的学习,教我为人处事。十八岁中专毕业参加工作时,父亲亲自送我到山窝里的工厂报到。在爬山的途中,我看到扛着棉被的父亲,虽然不到五十岁,但背已有点驼,头上还有一些白发,腿脚也没那么利索。在山顶时,他的结石老毛病忽然发作,昏倒在路旁的草丛中,痛得呲牙裂嘴,让我惊慌失措。父亲缓过劲后,坚持送我到工厂报到后,才去附近的诊所治疗。
一年多后,面对繁重的白中晚三班倒车间工作,我决定辞职租房考研究生。我告诉父亲,扔掉了来之不易的铁饭碗,他沉默良久,只叹了口气,默许了我的疯狂之举,叮嘱我努力去实现自己的追求。之后数年,他继续一个人肩扛养家糊口的重担,从微薄的工资中支持我重拾读书梦。三年后,我靠写文章终于改变了命运,调入当地市人民政府办公室以文谋生,读完研究生后考入省城工作。二零零七年,妹妹在多次获得全省芙蓉岗位能手后,带领团队获得了全国五一劳动奖状。不久,外甥志鹏以高分考上了华中科技大学,所读的专业在全国排名第一。看到我们姐弟妹仨家均事业有成,日子过得滋润,儿孙满堂的父母稍感慰藉。
父母的世界很小,小得只装满了我们。而我们的世界很大,一心只想行走四方,常忽略盼鸟归巢的他们。父母经常忘了孩子已经长大,就像我们经常忽视他们早已白发丛生。到长沙工作后,我经常出差,加上儿子年幼,闲暇时间不多,偶尔回家乡看望父母,也总是来去匆匆,他们开玩笑地说,比在电视上见到我的次数还少。即使在家时,我也顾着和母亲、姐姐妹妹说话,对严厉的父亲则寡言少语,让他稍感落寞。逢年过节给他买几包好烟,一点可口的点心,让他解解馋,却只隔盒闻闻,笑着说逢年过节来客时再拆开。
母亲逝去后,父亲不久确诊患了癌症,八年寻医问药,日见衰老。我打电话问候,他总是廖廖数语,轻描淡写地谈及他的病情,有时住院了也不和我们吭一声。好在姐姐妹妹住在他不远处,精心照料他,帮助他乐观地对待生活。父亲顽强地与病痛抗争,总安慰我们说,现在医疗条件那么好,会活得更久一点的。
多年前,我有次从国外考察归来,和父亲说起了海外的奇闻轶事,他从未出过国门,听得津津有味。言语间有点动心,向我流露了想趁还走得动时,到国外去看一看。我虽立马应承,但因经济的拮据,后来休假陪他时公务缠身未能成行,没有想到就此错过。待到我腾出时间,他的身体已日见虚弱,难以行走。在病房里陪他聊天时,我在手机上翻出在国外拍的照片,边给他看边安慰他,化疗后病就快好了,能走路时我们立马去。听到我满口谎话,倔强的父亲总是忍着疼痛,微笑着回答好。
几年来,幸亏古道热肠的朱飞跃主任医生帮忙,多次把他从死亡边缘抢救过来,但癌细胞全身扩散后,医术精湛的她也无力回天,告知我们做好准备,他在世的日子已屈指可数。父亲不能进食后,也清醒地感觉到死亡的脚步在步步紧逼。那年父亲节后的一天,他平静地安排身后事从简,微笑着拱手与我们道别,之后就是长久的昏迷。我们强忍悲伤,看到他痛得眉头直皱,全身汗透,除了请医生打强效止痛针外,只能泪眼对望,为他抹汗更衣换尿裤。
在抢救室里,面对逝去的父亲,我终于明白,亲人们有缘相伴一场,是在今生今世活着的日子里,不断地在山野田间地头的山路上,在都市大街小巷的拐角处,眺盼对方的身影越来越近,亦或是目送相互的身影渐行渐远。
父亲去世后,每当我坐飞机时,在万米高空闲看舷窗外的天空,当朵朵白云从眼前飘过,我总想起母亲健在时,不经意地问起在飞机上摸得到云朵吗?还有父亲想走出国门看看的梦想。 子欲养而亲不待,我常常看着看着,就禁不住泪流满面。
亲情的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而父母总是无私地为儿女辛勤操劳,默默付出。对于向孩子们提的小小合理要求,得不到回应或满足时,总是很包容很大度,眨眼间就原谅了。 当两鬓如霜的我终于幡然醒悟,能放下一切立马陪父母去看看世界时,一切为时已晚矣。我曾经的自私搪塞,错过了太多尽孝的机会。
今天又是父亲节,我在牛栏山上遥望故乡,想念在父亲宽厚肩膀上度过的童年时光。星城的天空湛蓝如洗,飞机不时从头顶掠过。曾经顽皮地坐在父亲肩膀上的我们,离白云是那样的近,近到仿佛只要一起爬上故乡的山尖,真的就能摘下那些洁白的云朵,亦如我长大后在飞机舷窗前一样触手可及。
妹妹常说:“父母从不曾逝去,因为他们永远活在我们心中。”姐姐发来微信说,“有一种爱不言也不语,却如影随行,那是父爱无边。”父亲对我们的爱,就像大海一样广博。而我们对父亲的回报,只像故乡山脚下那条连通江海的墨溪,与大海的浩瀚无垠相比,根本就无足挂齿。
父亲,我们姐弟妹仨真想穿越时光的燧道,回到那远去的童年,在九洞湾绵延起伏的山峰上,坐在您温暖的肩膀上回家,让您将我们再一次高高地举过头顶。因为,只有在那一刻,我们的小手才离天上的云朵最近……
(2017年6月18日父亲节)
湘中山村九洞湾。(梁斌勋摄)
父亲肩扛我们走过的石板路。(梁斌勋摄)
父母在九洞湾耕种过的菜地。(梁斌勋摄)
来源:省人大环境与资源保护委员会监督处
作者:梁斌勋
编辑:redclou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