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贵高原的武陵大地上,有一座由石级砌成的直通云霄的山,那就是梵净山。
一条小溪从它的腋下呼啸而出,然后在武陵大地上慢慢伸展,滋润了一片片狭长的土地,熏陶了一座座玲珑的小城,那便是锦江河。
在我童年记忆里,锦江河就是我祖辈们血管里流淌的血液。锦江河流经的区域地处湘西武陵山区,两岸是狭长的冲积小畈,周围是十万大山。由于那时交通工具的落后,湘西人家出产的土特产主要靠船只把它推销出去,外地生产的工艺品要靠船只把它运送进来,锦江河便成了山里人连接山外世界的一条主要通道。
在我童年的岁月里,给我印象最深的莫过于对这条河的记忆了。我是水手的儿子。我的整个家族是一个水手世家。我的父亲,我的爷爷,爷爷的父亲,爷爷的爷爷都是在锦江河里摸打滚爬长大的。儿时的我最难得一见的就是父亲的身影了。每次听到江上的船工号子响起,我都要急匆匆跑到江边,看往返的船只上是否有我父亲的身影。腊月岁末时节,每当母亲带上我隔三差五地去河边捣衣时,我就知道是父亲快要回来了。父亲每次回来总要带给我最爱吃的糖果和那上铜仁、下常德历经的满江故事,还有他抽完烟后留下的常德牌烟盒纸。小时候我最爱玩打纸板游戏,一张常德牌三角纸板往往可以兑换几张“民丰”牌、“新建”牌三角纸板,那是我童年特别引以为骄傲和自豪的一件事。过完年,春潮初涨,装满货物,父亲一个箭步登上舢板,启了锚,用长篙轻轻一点,船离码头越来越远。就这样,父亲年复一年地在锦江河上开始他的新一轮漂泊。而这时母亲总要带着我站在江边目送父亲远去的背影,直到桅杆消失在视线里。这一幕常常使我想起李白“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的诗句来。
稍稍长大后,锦江河便成了我儿时的天然娱乐场。初春季节,满江春水就像一张新娘的脸庞微微泛着红晕。这是捕鱼捞虾的好季节。每到这时,我和儿时的伙伴总要争先恐后的赶往江边,寻找有利地势,安好捕捞工具,然后把诱饵和满怀的希望一同撒下。等到第二天一早,我们收获的不仅仅是一大篓鱼虾,还有那沉甸甸的喜悦。
锦江河最热闹的季节自然属于夏季。夏天来临,尤其到了三伏季节,大地虽炙手可热,河水却一片清凉。无论是从山上打柴回来的孩子,还从田间收割回来的大人,顾不上肚子有多饿,总要先奔往锦江河,一咕噜钻进水里,让那凉飕飕的河水浸入肌肤,不必提那种感受有多爽。浸泡过后,吃饭睡觉也给人一种酥香的感觉。夏天河水干枯,是捕鱼的最佳时机。家乡的江段上最多的鱼类要算鲤鱼和黄刺鱼了。它们都有个共同的习性就是喜欢到水草丛憩息。所以每逢夏季,那些会水性的人,全身脱得精光,腰上系一根鱼串,一个猛子一个猛子地扎入水底,双手合十地在兰草中搜寻,用手可以直接捕到不少的黄刺鱼间或鲤鱼。有时候,还可以在江边水浅处围上一个半圆形的小堰坝,坝周围朝河中开一到二个口,然后连续撒上三四天的诱饵,等到月挂中天时分,突然把水口堵死,再放上早已准备好的石灰水或茶枯水,用不到半个时辰,灌满了石灰水或茶枯水的鱼就像水上的浮萍一样到处乱飘。这时一手打着火把,一手拿上漏兜,就会轻而易举地把鱼网上。然而,锦江河对我获利最多的要数滩上的滩螺了。锦江河流经家门过,村庄前面是一条潭,名叫牛潭。村头村尾都是滩,村头的叫牛滩,村尾的叫木寨滩。滩螺滩螺,有滩就有螺。锦江河流经麻阳近百里水路,说到滩螺要算家乡的名气最大。要问个究竟,无人考证,我也说不出理由。总之,这里的滩螺不仅多,而且长势快。个儿不大,但肉质鲜美,润滑可口。挑出来,涎液沾手,吃起来,肥而不腻。夏天拾完柴过后,只要不涨水,总要到滩上淘上几个钟头,摸上一篓或半篓滩螺来。一个暑假下来,人虽黑了不少,但一家子人一个夏季的菜也不用犯愁了。
要说锦江河最闲的季节,应算是秋冬两季了。秋冬的锦江河静如处子,它既没有春天河水的张扬,也缺少夏天河里的喧嚣。它像一位梳着长辫的文静的女孩,默无声息地从我的村庄前走过。白天,在雾气缠绕的江面上依稀可以看到一些水鸟来来回回地戏水以及鸬鹚捕鱼的场景,夜晚,空旷的江面上会不时传来一阵阵急促的渔梆子声。锦江河的秋冬就靠这些昭示着河里的一线生机。
在我快当成年时,锦江河又幻化成了我挥洒青春的舞台。记得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刚考上大学的那年夏天,父亲已结束了他漂泊多年的水手生活,家里再没有其他经济来源,父母正为我的学费犯难。无意中听到我的一个堂兄要到离铜仁不远的漾头去做竹子生意,我好说歹说才准得了他的同意。我们带上简单的行囊走了整整一天,当赶到距离家乡近百里路程的漾头时,天完全黑下来了。收了两天的竹子,这样终于可以连成一排。开排前,堂兄邀我到了一家他似乎很熟悉的小餐馆美美的搓了一顿,他还喝上了几两当地的包谷烧。当时我还不明白他的用意,后来我才知道,排工们开排前总要吃个饱,万一水上出现意外也不会成为饿死鬼,吞几两烧酒是为了壮壮胆量。这已经成了排工多年来的一条不成文的规距。别小看这近百里水路,至少也有十多条险滩,十多条深潭。尤其是在滩上,水流湍急,乱石成堆,水路狭窄,一不小心,竹排撞到大石头,随时都有撞散的可能。辛亏我堂兄年龄不大,但排龄较长,他几乎对每条滩都了如指掌,烂熟于心。暗礁的位子、水的流向,即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他单凭流水稀里哗啦的响声,就能分辨得清清楚楚。经过一天一夜的跋涉,终于到达了目的地。把竹子变卖之后,我不仅凑足了学费,还买块上海牌手表。那时甭提我心里有多高兴啊。
参加工作后,改革开放的呼声似乎一浪高过一浪,昔日的锦江河,我的母亲河似乎也一天天离我远去。当年的锦江河就像大自然恩赐给武陵大地上的儿女的一根美妙琴弦,纤纤柔指弹奏出的是人与自然和谐的天籁之音。后来的锦江河已是满目疮痍,伤痕累累,面目全非。沿着当年纤夫走过的古道,寻觅锦江河的踪迹,曾经的商船航道已经处处枯竭,处处断流,取而代之的是凌驾在河流之上的一座座中小型电站。逆流上铜仁,顺流下常德,朝发枉渚,夕宿辰阳,只能成为屈原《涉江》、沈从文《长河》书中一段难以诠释的文字,成为水手世家最后一代见证人的我讲给后人听的凄美的童话。
时至今日,麻阳人大开展了环保世纪行活动,着力整治锦江河流域。经过几年的努力,如今的锦江河已经焕发了新的生机。锦江的水又一次变清了,锦江的鱼虾又一次在涅槃中重生,沿江两岸的树木也开始泛绿了。我在想,锦江河像这样治理下去,儿时的梦还会远吗?(责任编辑:刘舒尹)
来源:麻阳人大教工委
作者:罗云湘
编辑:redcloud